王潇跃

王潇跃哈尼族,年生于云南景东,云南省作协会员,省文艺类刊物优秀编辑。现任景东县文联副主席,《景东画刊》杂志执行主编,文学双月刊《银生文化》杂志编辑。

原创图片来源:崔伟明魏启勇肖公杰王潇跃周德翰罗汀罗中儒

邦崴,一个被茶事包围的村落

谷雨过后,日子却是一天比一天热了。选在此时走入无量山寻一片从未谋面的古茶林,对我们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念头的燃起却更是借了炙热的夏日之风,势可燎原。

若按往年光景,四月不失为一个寻访古茶树的好季节。经历整个春天之后,我们可能有幸同时看到茶树新稍的生育情况、花朵的着生数量,甚至少部分的果实和种子。今年却十分反常,热浪裹挟着热浪,孕育更为滚烫的热浪,就连山间也并无消减。

普洱茶的种植历史源远流长,早在多年前就有种茶的记载。景东共有野生茶群落面积28.6万亩,居普洱市之首。其中无量山24.4万亩,哀牢山4.2万亩。群落分布面积在亩至1万亩之间的有30片、1万亩至2万亩的有6片、2万亩以上有6片。邦崴古茶园位于锦屏镇文果河右岸邦崴村一带,总面积多亩,由5片大小不等的茶地组成。这片茶园海拔约米,种植历史在年左右。邦崴一说是傣语,一说是拉祜语。拉祜族有把地名带走的习俗,这个地名在景东屡次出现,这样说来倒像是茶树的种植和迁徙史。景东文旧小组田心等地发现的中华木兰化石,距今已有万年历史,是茶树的二始祖,离此地仅6公里。景东古茶树充满传奇色彩,分布面积最大的古茶林是花山镇芦山村大石房大湾箐口的野生群落,达亩;最大的茶树是锦屏镇磨腊村秧草塘后山野生大茶树,基部最大干围达3.5米;最高的茶树是大街镇灵官庙栽培型大茶树,树高14.8米;最奇特的茶树是锦屏镇龙树村曼壮小组凹路箐黑冠王“山”字形大茶树,丛围7.83米……邦崴的古茶树充其量只能算是晚辈,无名无分。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景东任何一个地方,对茶树的敬奉始终相同。

一行五人,除我之外都是景东文艺界前辈。入山之前,我们细细询问了山前正在劳作的茶农,他远远指着一个方位,并告诉我们一条进山的小路。举目远望,满目苍翠中茶踪难觅,倒是影影绰绰的红色山茶和如波浪般翻滚的嫩黄色锥栗花冠点缀其中。像山脉的注脚般,似要说明什么,却又在掩饰什么,朦朦胧胧不能辨认。

途中偶有滇橄榄和野杨梅,我们摘了吃,把果核随意丢弃在路旁。从山间采撷的果实以这样的姿态回归,其实是最好的方式。我喜爱这样的行走,走在苍苍莽莽无量山中,走在顺着山势起伏蜿蜒前行的小路上,几位长者一路上讨论随着海拔升高而变换的植物种类,步履坚定扎实。我跟在身后。像人生路上必需的一段行走,那些经验丰富的过来人带着你走一段路,倒像是捷径一般。整条路上已被他们摸索得通透,闭着眼睛也能走完。你跟在身后,听他们讲那些你从未经历的生活形态,从未企及的思想高度,从未深入学习的某些理论和常识。并不担心,也并不着急,这样慢慢地行走中其实已经在收获了。虽为茶而来,品的却是茶禅一味。

气候十分炎热,途中感觉中暑难耐,我便停止行进,在一棵高大的景东石栎树下静坐休息。说来可笑,一场志在必得的行走,就这样半途而废。我与隐藏于山中的古茶林未能相见。

同行者中只有两位有幸遇见一片上百年历史的古茶树。

邦崴的茶似隐者。隐者难寻。隐者难寻的原因,并不一定真的是脱离了尘世凡俗而隐居于无人之境,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褪去了曾经的光环和荣耀,变成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或事物。正如那些古茶林,在近旁的石栎或者松树看来,它们只不过早了几年生长在这里,枝叶不算繁茂,四季也并未分明,嫩绿的芽尖渐渐转为深绿、墨绿,个子却几年不长一寸。你是树,我也只是树,一切平常如故。我看着你无边落木萧萧下,你看着我树树枝枝尽可迷,朝朝又暮暮,岁岁又年年。头衔是不重要的。任何一株参天大树的长成,从来不需要人的参与,它长在它想要长在的地方,长成它想要长成的模样。你知它一定就在这一片重重叠叠的森林里,但若要寻觅,却是一场艰难的旅途。所谓“茶”者,人在草木间也。草木一秋,人生一世,一品一茗之间,细数邦崴古茶年龄,其实已过八百年。或许它们根本看不上人类,在它们看来,我们实在过于速生速朽了。如同我们看不到朝生夕死的某些生物一般。

满怀遗憾回到山下一户农家小憩,吃简单的农家饭蔬,听他们吃茶论茶。如果单是简单地以价格的高低来区分茶叶的好坏,邦崴的茶绝对是好茶。邦崴,这样一个被茶事包围的小小村落,像是潜伏了多年之后酝酿了一场突围。

千百年来,茶叶作为大众之家的必需品,从未远离。它的传承,在我的历史书中无非是经历了吃茶和品茶两个阶段。在上一辈邦崴人中,他们和我的祖先定有一种共通:吃茶是生活,品茶是生活态度。茶有两种,一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一种是“琴棋书画诗酒茶”的茶。前者是一种家常的、油腻的、生活气息浓郁的存在,此时与茶,是为了满足身体的必需。劳作消耗人体大部分体力,一碗浓茶,消除的是从身体各个部位传递来的疲劳之态,解渴、提神、祛火、消食,对身体而言,无非是一种健康的依赖,像生物钟似的,将喝茶的欲望唤醒。这样的欲望一旦成行,小杯浅酌是无济于事的,必须要大碗或者已经上了茶釉的白瓷缸牛饮方能解渴。后者则可以满足人们“养心”的需求,或抒情、或礼仪、或悟道。这样的茶,已经不是单纯的茶,逐渐升华为“文化”。此糅合了佛、儒、道诸派思想,独成一体,日渐发展成为独具特色的文化现象。凭窗观雨、松下听风,一盏老茶伴左右,过往人事与时光一起经沸水浸泡激活,或迷离,或明晰;或浓酽,或清新。在这样一个寂静孤独而又情绪饱满的过程中,让人日有所省,常悟常新。品茶是雅事,静心、养气。常年喝茶的人,茶汤渐渐浸润肌理肺腑,举手投足之间便有了挥之不去的茶味,升华为一种境界。

用农家质地粗糙的玻璃杯吃着邦崴的百年古树茶,简直是一种质朴地奢侈。虽未能亲见年古茶树,但吃着同样生长在无量山中的它的后辈们,仍心存感恩。我始终坚信,任何一株茶树在其生长过程中,总在潜移默化地映射了周围的生态信息,就连它的树形和分支密度,都有着人类暂时不能洞察的道理。古茶树所在地的地名、经纬度、海拔、坡向、土壤类型、年降雨量、年平均气温、植被情况……这些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细节,以我们不能够一目了然的方式,诠释着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我总是有些唯心,容易夸大感官带来的微妙体验。比如说,我断定那一株在春末夏初如期绽放的红色山茶,其实已经在日复一日的相伴中浸入了茶树的肌理和纹路。再比如说,我相信一场丰沛的雨露之后采摘下来的绿茶或许会更显得清灵而茶味稀释。她可能枝叶舒展,脉络清晰,芽尖饱满且青翠欲滴。而长时受北纬24°夏日阳光怒晒的古茶树,每舒展一寸肌肤都备受煎熬。所以叶脉总是纠结迂回,如同并不坦荡的人生,苦涩和无奈中,有着忽略不得的浓重茶味。

饮下杯中茶汁,色清味浓,汤质饱满,山野气韵暗波汹涌。茶本无心境,它无所谓粗俗亦无所谓高雅,一切只待人用心品味。人世里,附加文化、历史和经济价值,却不知,对于这生长了成百上千年的茶树来说,只不过是过往云烟,沧海一粟。

景东之古茶遍布无量哀牢山间,可谓农事,也可清新。只有胸怀一颗真心,才不会毁了茶的清明。

长地山,茶里长出的村庄

天知道去往长地山,会遭遇多少惊喜!

一路上停不了的鸟语和停不了的花开,清晨稀薄雾霭里传来今春第一声饱含露珠气息的布谷鸟鸣,新鲜到让人简直觉得会有好运气。一个转弯之后,与山谷的野花撞了个满怀,花意四下飞溅,散落了整个无量山坡坡。似云儿从天空上掉下来落在了树枝上,一阵风之后就飞走了,谷中高大白花羊蹄甲树枝干舒展轻柔,白色细密花朵一层一层地开放,临了飘来绵密的清香,带着新鲜清冷树浆气息的蜜甜,似有似无地拍打着你的脸庞,离得那么远,又那么近了。春深似海,说得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吧。整颗心扑通一声落进水里,惊叹也淹没了,感悟也没有了,平静表面里暗含波涛汹涌,能动摇一个春天的美。

与长地山的初次邂逅是在去年清明,成百上千株樱桃结红了一山一洼。私以为樱桃会遵守一年之期满树莹红等着我们,却一粒也没有。一粒也没有是什么概念,放眼望去整个长地山上,去年挂满了樱桃的树木集体缄默,仿佛约好了似的,竟然完全没有结果子。真是任性呀,它们想开花就开花,想结果子就结果子,若都不愿意了,便是一朵花也不开,一个樱桃也不结。这样不结果子也丝毫不觉着尴尬,静静立在茶园里自顾自的开枝散叶。与我的惊诧全然不同的是,长地山的人们完全不为樱桃烦忧。农事繁忙,哪一件都比去追问一株没有结果子的樱桃树为什么没有结果子更为重要,也更是迫在眉睫。樱桃并不是吸引人们到长地山的唯一理由。还有茶,还有人。

可不敢轻看了每一株茶树,或许它们曾是几百年前茶山的主人亲手栽下,年纪比我们要大得多。穿过古老的核桃树和古老的村落,顺着山路上天似的走,翻过垭口,先到大梨果树梁子去。梁子上安卧一个平缓山洼,是花园平掌。花园平掌栽种两株桂花树,一株是金桂,另一株是银桂。或许是当年周学曾所植。学曾字少舆,拔贡周诏来之子,曾在这长地山建盖乐天别墅,过着依山为伴、以诗为乐、以茶为友的生活。而今物是人非,当年的金桂和银桂只留下记忆和传说,但长地山农家里的每一株桂花,都流淌着花园平掌浓郁的芬芳和相似的脉络。

“手执长竿顺水游,斜风细雨一江秋。”少舆《大滴水钓鱼》诗中的生活情趣并不比《茶山春日》少。一路顺着长满茶树的山梁子入地似地走,走到山箐里去,那里有清澈溪流从山顶跌落,雄浑的水声自森林深处延绵不绝地传递着一种未知的神秘。进得森林,茂密缠绵的树枝和藤蔓羁绊了脚步和漫天飞舞的思绪,山路陡峭迂回,幸得漏下来的阳光缝隙里有欢快的鸟儿挥着透明的翅膀扑哧一声划过。飞腾而起的水沫打落在脸上,发丝上,沁心的凉里是一种由春至夏,由夏至秋的往复。常有灰叶猴攀着白花羊蹄甲树枝和锥栗树冠到这瀑布边上来,有时候会与人遇见。它们抬起手挡着阳光眯着眼睛看人,不羞也不避让。一定奇怪极了,这群穿着衣服的怪模怪样的人类,为什么总到它们家的后院里采茶。这株被称作“茶”的绿色小株植物(不知道动物的世界里,茶是否被称为“茶”),虽说发许多新鲜嫩芽,却不怎么吸引灰叶猴们。茶不好吃呀,爬崖藤的果子和小野杨梅才是王道,当然西南桦嫩芽和米团花也不错。长臂猿的呼喊是时常听到的,从深远的无量山腹地传来。黑熊也有,马鹿也有,只是许久不见了,但总是有的。人与动物的活动环境没有明显的区域限制,你来我往,认识了就打个招呼,若不认识,远远地看见便躲开了。茶与山之间也没有明显的界限,这样的界限从来只在人心里,全不在茶心里。茶就这么自自在在长在山中,更深的山里还有茶树,更深更深的山里也还有茶树。

还得说茶,茶才是长地山的魂。

整个长地山有多少人口数得清,有多少株茶却数不清,有多少收入也说不清,这茶种了多少年几辈子也说不清。这些不去论吧,只管种茶,采茶,制茶。制茶的方法算不得复杂,反而有点化繁为简。好东西不需要太繁复的装饰,一种本身已经厚重的物事,即使没有复杂的制茶技术和渲染方式,它仍然能传达延绵不绝的信息,平淡温和的时间发酵里,许多故事早已在氤氲中发生。

因了茶,长地山的美,美得不同。随着无量山雾露一起苏醒的湿漉漉的朝阳和沉睡在暖和落日里日复一日采茶制茶的单一也美,带着额头淅沥汗珠和手掌厚厚老茧的粗粝也美,怎么样都美。入得农家,庭院里白色马蹄莲与红色天竺葵相得益彰,对子莲常开不败,朱红色硕大喇叭花瓣只管开,一株三五朵,一蓬五六株,开得缠绵。绣球花色彩丰富,圆润丰盈,春意伴随微风轻轻翻滚着,翻滚着,把春色满满地堆到了天那边。茶叶用特制的纱窗晾晒在花木旁,静悄悄懒洋洋慢悠悠地变成生活的另一个模样。

长地山的茶,生活在时间和精神的内核里,化成自己独有的时间轴,长此以往。这里的茶从未被策划,也从未被吹捧,它只是一些茶农,从清朝初年或许更遥远的时间采摘着地主周家和梁家的茶叶,时过境迁,这些存在了千百年的茶园终于变成了自己的茶园。岁月茫茫,长地山的茶,在恰当的时候开始为人所知。

在茶的表现上,长地山不心虚,本质的爆发总是与现代的协调相并存。所以耿发财火了,“普景1号”火了,顺带连长地山几百年的茶事都被人翻了个遍。一株普景1号,带着长地山久远的名声行走了几千里,在祖祖辈辈都从未到达过的地方生根发芽,繁衍子嗣。而长地山,仍旧是种茶,采茶,制茶。这是千百年来种茶之后的心得,不浮躁,不慌张,承受了最落寞的孤寂,担当了最虚妄的繁华。茶味绵长,当年廪生少舆在花园平掌的乐天别墅中泡出的那壶茶,和我们今天喝到的老树晒青,虽不是同一个味,但或许是同一株茶。这壶茶,如同人生一样,品的本只是生活。

我后来在前辈的指引下,见到了少舆最小的女儿周尚英。老人已89岁高龄,作为周学曾最年幼的女儿,父亲留给她的记忆,实在是不多。如果说对父亲有什么印象的话,她只记得一张相片。她对父亲的所有了解,都来自那张古旧的相片。相片里的父亲蹲在茶地里吸水烟筒,家里许多穿着短衫的茶农们头也不抬地揉搓着竹篾上的茶叶。她见到那张相片时年岁不大,但父亲咕嘟咕嘟吸水烟筒的声音,明明是相片之外也能够听得见的。

这茶树下的悲欢离合,和那茶树叶子一样多。听多了人的故事,茶就成了祖神,成了精怪。村子里奉为茶祖的三株百年古茶树大抵如此。一株树,尽管长,尽管发芽落叶,总有机会在年复一年中长成一株神树。但凡“祖”、“神”之辈,必然要忌俗、忌尘、忌噪音、忌膻腥,要一身清正,超凡脱俗。长地山的茶祖却非如此,三株茶树就长在小组长耿发兴家屋后,和柿子树长在一起,和李子树长在一起,和马桑果树长在一起。没有栅栏的谦和,抬头见了,低头也见。树下有村民自发供奉的神香,有母鸡带着毛茸茸的小鸡仔们觅食,有地涌金莲持续不断地开放金黄色花朵。信仰和生活的转换,其实只在一瞬间。并非每一株吐纳天地日月精华,呼吸山岚云雾雨雪的树,都要活得有距离。它们如同我们一样,活在浩瀚宇宙中,活在浩渺时间里,没有被人催促着长大,而是与人们耐心地一起慢慢变老,然后在时间的韵律中,打量着生命的奇迹。

不知是长地山长出了茶叶,还是茶里长出了长地山。不管这茶山最初是姓周还是姓梁,也不管它们后来是姓了耿、吴、李,还是姓了何、王、刘,长地山终究是因茶而生,以茶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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