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外公有一头花白的头发，皮肤黝黑，瘦削的脸颊微微凹陷。可能是爱笑的缘故，外公脸上有很多皱纹，一笑起来，一道道的皱纹就显得更深了。

上次这样描写外公的样貌应该还在小学。

外公是在我读小学的时候走的，因为一场疾病。随着小学作文远离我的生活，用语言勾勒外公的样貌于我已变得生疏，但外公的眉眼仍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底，回忆起来是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日。

直到现在，我眼前仍能浮现出外公笑起来的样子——外公盛满笑意的眼睛会弯成一条缝，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

02

外公陪着我长大，是外公教会我骑自行车。

周末一大早，外公就会来我家，我们一起去楼下的储物间，我站在外面，等外公把自行车取出来。

储物间由一扇黄色的木门锁着，里面很昏暗，甚至有点阴森，经年的旧物和堆积着，有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就像安详地睡在那里一样。

我们把自行车推到操场，外公就开始手把手教我和姐姐骑自行车。从要外公在后面扶着到自己一个人骑，从带有辅助轮的儿童自行车到只有两个轮子的自行车，从小自行车到大自行车，我总是一圈圈地绕着那个操场骑呀骑，一骑半天过去了，也无知无觉。

当时不知道这些就叫做幸福。懂得要惜福往往是在多年以后。

03

上学的中午是由外公接送，那段路总是格外明亮。

春冬新旧交替之际，家门口的大叶榕树叶纷纷落了一地，抬眼望去半边金黄半边翠绿；夏天洒下遍地斑驳树影，我就低着头走路，故意去踩地上那些重重叠叠的光斑。

秋天桂花开放，外公安静地走着，忽然问我有没有闻到香气。粗心的我当然闻不到，外公就带我去看路旁那些白白的米粒一般的桂花，果然有淡淡的花香。外公告诉我，这就是桂花的清香。

从此以后，那段路，那段回忆，都飘着清幽的桂花香气。

04

某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外公骑着自行车载我回家。

暖和的阳光有些太好了，上车之后，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过去。

外公关心地和我说:“你很困吗？等下我开始骑车之后你可不能睡着啊，会很危险。”

我睁不开眼睛，含糊不清地回答:“好的。我在闭目养神。”

“哈哈哈哈，真的吗？那就好。”

外公笑起来，眼睛弯成一条线，那么温柔又那么明朗。

但我妈和我说，外公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

外公年轻的时候脾气很暴躁，总是打我妈和舅舅。

这和我印象中那位从来不会凶人、慈祥温和的老人相去甚远。

或许人都会变，在不同的年龄对不同的人，都会有不同的断面。外公年轻的时候是一位严父，但当他老去的时候，他是我最温柔可亲的好外公。

06

外公刚走的时候，我并没有立即很心痛。

小孩子哪里懂伤心啊，生离死别，说接受就接受了。何况有那么多事情，都是后知后觉。

外公走后的某天晚上，一种强烈的无助与酸楚突如其来，止不住地在心口席卷翻腾:我是永远失去外公了。我再也见不到外公一面了。

送外公去殡仪馆的那天，哭到涕泗滂沱泣不成声。忘了当时听谁说，哭完这一次，以后就不能再为外公哭了，否则会让他担心。

一开始是忍着不哭，后来就真的再也没为外公哭过。

一晃多年。

07

最后一次去外公家，是因为要和妈妈舅舅一起去祭奠外公。

院子里的荒草越长越高，翻修的水泥地面尘土飞扬，屋里光线昏黄，凝固着旧日时光的气息，陈设一如外公还没走时的模样。

从前是和外公一起祭奠外婆，现在香柱前的黑白照片多了一张。

人都会变。我也早不是从前那个要牵着外公的手走路的小孩子了。

08

而今那个骑自行车的操场变成了停车场，外公不在了，我也搬家了。

秋千、被人用来晒被子的长椅已被撤走，一间卖东西的店面被填成了一堵墙，停车场的铁门时时锁着不随意让人进出。

而羊蹄甲树还在里面开花，蝴蝶和蜜蜂或许还在飞着，正午的阳光照样会把石雕像照得暖烘烘，每次经过，树间的鸟鸣声仍旧清脆婉转。

09

有人说，离开的人，在生命中留下缺口。其实不是的。

总有些人你会一直一直记住，记忆代替他们永久活在你的心里。

人的心是一幢只为私人定制的超奢华楼房，不断有新的住户，不断有新的房间出现。而进去过的人，在那被永远保留了一个位置，无可替代。那些存在过的人不会真的消失，只要依然记着他们，他们就始终在心里未曾走远。

这份思念，或许会随着似水流年被逐渐稀释，却永远不会消散。

人事忙碌，不允许我们过于长久地去怀念某个人、某段过去，但清明节给一切尘封的思念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出口。

某些特定时节特定场景，总有一些你忘不了的人事、感情猝不及防被重新开启，偶尔回望遥远的光阴，就像望见了前世今生。

噢，原来我曾经拥有过那样的幸福。

清明节会打开每个人心里关于某些亲人的位置。

在那里，完整留存着一段经年却不染岁月阴霾，鲜活生动如初的——光阴的故事。

文字/图片：晴天蜜橘